孙立平：目前的状况还会持续多长时间？

【本文为最近在一个地方演讲的一部分内容。发表时稍加整理】

这几天，有两个问题被经常问到：

第一个问题，对那个广泛流传的演讲的看法。我主要谈了三点。第一点是，讲出了实情，难能可贵，这也是我们这个社会当前特别需要的。第二点是，至少对我来说，没有什么新的观点，没有让人感觉恍然大悟的东西。第三点，其中有一个概念我特别赞成，这个概念就是对冲。

第二个问题，目前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长时间？这是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。这涉及到对目前状况的理解。不少朋友说，疫情之后，我们的准备是扛一年，但现在有点抗不下去了。前一段也有经济学家在讨论失去多少年的问题，我也曾介绍过。

下面就这两件事所涉及的几个具体问题，谈谈我的看法：

首先说对冲的问题。

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，那个演讲的基调就是对冲。我理解其中有这么几层意思。第一，现在最现实的就是对冲。那个演讲的副题就是对冲与软着陆。他具体说，要注意有效需求问题，赶快出政策对冲。第二，对冲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？不能。但现在最需要的是对冲。第三，对冲的目标是实现软着陆。

对冲的思路我是赞成的。什么是对冲？就是防止更坏的情况发生，就是现实软着陆。大家也知道，过去我一直对出大招拼经济的观点持保留的态度。因为深层的问题没有解决，这时候如果大水漫灌，最后一定是问题没有解决，反而导致更大的麻烦。

对冲什么？国内与国际两个方面。

从国内来说，经济收缩期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。因为它有一个下跌螺旋：即由经济不景气，导致社会需求减少，商品价格下跌，引起企业利润减少，导致失业和员工工资下降，从而抑制消费，引起了商品价格进一步下跌，企业利润进一步减少。然后又引发新一轮的生产减少，投资下降。如此循环。对冲就是打破这个循环。

从国际上来说，现在来讲对冲问题，还有一个新情况，就是新一轮的贸易战。现在距离特朗普入主白宫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，新一轮的中美贸易战已经箭在弦上。这次贸易战不是谁买谁的东西多一点少一点，谁挣谁的钱的问题，其实质是一场产能战争。在这种情况下，对冲是必不可少的，对冲是减少外部因素对经济的冲击。

在软着陆的前提下，需要的是修复。

即使是在实现软着陆的前提下，下一步的也不是马上大干快上。更进一步说，我们需要需要从根本上告别大干快上的思维。那应该做的是什么？就眼前来说，迫切需要的是修复。

修复什么？一是产能，二是消费，三是快速增长阶段留下的其他后遗症。

第一个需要修复的，是产能是供给的问题，要出清过剩的产能，促进结构性均衡。现在最现实的问题是经济转不动了。从供给侧来说是产能过剩，从需求侧来说是需求不足。我最近有一个说法，过剩产能出清之日，真正的拐点才有到来的可能。所谓日本失去的几十年，实际上就是一个出清的过程。

对此，我们要意识到这样三点。第一，现在一些产能已处于绝对过剩的状态。根据高盛的报告，中国制造业七大行业中，有五个产业超过全球的需求。第二，还要意识到，世界市场也是有限的。不知大家注意到一个现象没有，我们一些重要的出口产品，出口量在大幅上升，而出口额在明显下降。出口的东西比原来多，而卖的钱比原来少。说明国际市场也在卷。第三，今后一段时间，出口面临的形势将会非常严峻，甚至包括出海的企业。

第二个需要修复的，是消费能力。产能过剩的反面就是需求不足，特别是国内的消费疲软。但这个消费的疲软，绝不是刺激和拉动所能解决的。事实是，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，我们的消费已经处于超前、过度、透支的状态。实际上现在中国的经济已经到了有消费才会有生产的阶段。只要东西能卖得出去，有市场，就会有人来生产，来提供产品。现在消费重于投资。

用什么来修复消费？最主要的一是就业，二是收入。这里说的收入主要是指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例。对此，需要的是大分配格局的调整。

以社会生活正常化涵养新的活力。

这些年，整个社会都在讲内卷。但我们一定得认识到，内卷不仅仅是把人们卷得很难受，实际上，把经济也卷得转不动了。

用我们可以先看一下下面的两组数据。

第一组，结婚费用。根据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的报告：我国城镇新人结婚平均支出已突破33万大关。实际上，在一些特大城市，此项费用还要高得多。据《北京青年报》的报道，在一线城市中，结婚的费用依次是：深圳208万，北京202.8万， 上海200万，杭州178.2万，广州128万。

第二组，养育孩子的费用。在全国范围内，养育一个孩子到18岁的平均成本，大约为50万到100万元。‌根据育娲人口研究的数据，全国平均养娃成本为48.5万元，而上海、北京和浙江的成本较高，分别为超过百万、96.9万和72万元。‌我们就按50万算吧，每个孩子每年平均2.8万。

而近些年来，无论是结婚人数还是人口出生数，都在急剧下降。2023年结婚登记数为768万对，比疫情前的2018年的1013万对，减少了约250万对。我国2000年出生人口数是1771万，去年则只有902万人。减少将近900万。而2024年1季度较之2023年同期又减少17.8万对。虽然我们不能将上述费用的减少机械地等同于消费的减少，但其对消费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。

这说明的是什么？我们的社会生活是畸形的，是内卷的。畸形的、内卷的生活怎么会有正常的消费？没有正常的消费哪来的正常的经济运转和发展？

我前一段说，我们不能成为一个只知道干活的民族。只知道干活，大家都只知道干活，最后一定是无活可干。

扭转不正常的商业逻辑。

说修复，还有一点，就是对商业逻辑的修复。

我们要看到，在过剩与内卷的背景下，现在的商业逻辑也在变得畸形。雷军的那句话很值得玩味：那你告诉我，哪个做新能源车的挣钱了？这句话表明的，实际上是在一个资本过剩的时代，一个企业，甚至一个行业，在设计自己商业模式的时候，都要以内卷的逻辑为基础。

换句话说，都要从赔钱开始做起。竞争的过程就是看谁能赔得起，最后，能赔得起的获得最后的胜利，然后赢者通吃。甚至可以连最后的通吃都不要，只要能在资本市场套利走人，获取投资的收益，事情也就结束了。这不是产业，这是金融的逻辑。

这种新的商业逻辑表明，像过去那样按部就班地做生意，现在是越来越不容易了。

在过去的时代，你做个小生意，比如说做煎饼果子吧，你做你的，我做我的。有做的好一点，有做的差一点的，最后是市场中的自然竞争把做得差的淘汰掉。无论如何，在开始时，大家都是有机会的，或者说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。

但现在的情况是，如果卖煎饼果子是赚钱的话，如果有一天在别的地方的钱更难赚的话，谁会保证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：用金融的力量建立煎饼果子连锁店，然后烧钱占领市场。这时，你说我没工作，想做煎饼果子维持生活，可能性不大了。

这几个具体的问题清楚了，上面说的第二个问题，即目前的状况会持续多长时间？这个问题也就大体清楚了。当然，具体时间谁也没有办法预测，但上面的分析告诉我们，这可能是一个并非短暂的时间。我这几年一直在讲经济收缩期的概念，其实就是有这个意思在里边。对此，还是得有点平常心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