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3月，张波的网店里来了一大波湖北人。
他们绕开了店里最受欢迎的湖北特产菱角，将原本“默默无闻”的莲藕一抢而空。
一个在杭州的湖北人一口气买了二十斤，准备送给在杭州的其他亲戚，“过年回不了家，太想这口汤了”。
那一年暴发的新冠疫情，阻拦了很多湖北人回家过年的脚步，而最能慰藉思乡之情的，就是故乡的美食。
张波这间停摆了几个月的天猫店，迎来了爆发式增长。原本四月就要封塘、留种的藕塘，那年硬是被挖到了五月份。
藕汤在湖北太常见，是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会飘出来的香味，也是冬日里平淡却不可或缺的食物。一截粉藕搭配一斤排骨，用高压锅炖上四十分钟即可上桌，年的味道，全在这锅藕香四溢的汤里。
比起牛羊肉这类略贵的食材，藕汤对湖北人来说唾手可得。以至于谁也没想过，出了湖北，它会这样难以得到。
张波曾在深圳打拼了12年，买遍了周围的菜市场和超市，都找不到能炖到粉烂的莲藕。2017年，他回到老家湖北洪湖市，将小龙虾、大闸蟹、菱角、莲藕搬到线上。没想到的是，起初销量最平淡的莲藕，却在这几年成了最受欢迎的产品。
藕汤的味道
洪湖是湖北第一大淡水湖，其西北有四湖总干渠流入湖区，然后顺着东南口流入长江的黄金水道。因生态系统保存较好，洪湖的水质是中国唯一整体达到二类标准的大型淡水湖泊。
张波是土生土长的洪湖人，从小在湖岸边奔跑玩耍。村子建在一个四面环湖的小岛上，一出门，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湖面。
听母亲说，洪湖过去只有一大片湖区。坐落在湖中央的那些小岛，是他们在上世纪集体劳动时挑着竹筐，用一筐一筐土填埋起来的。
这方水土造就了洪湖人独特的生活方式。村民祖辈都是养鱼、种藕为生，在张波印象里，夏天是父母最辛苦的季节。每天凌晨三点，厨房就会传来母亲炒菜的声音，他们会拎着饭菜，摸着黑出门，一直到傍晚五六点才回家。
夏天要给鱼喂水草，降温后就要下湖挖莲藕，每年八月到次年四月，是洪湖人挖藕的季节，大人在湖里挖藕，小孩子就帮忙把长长的藕拖到岸边。
这样忙活一整年下来，全家的收入只有一万多元。
冬日里很多个清晨，张波醒来，屋子里没人，却有藕汤的香气弥漫。盛在土罐子里，用小火熬了一整晚的藕汤炖到粉烂，又鲜又浓，是他后来离家闯荡时最思念的味道。
不属于那里
2005年，20岁的张波坐了2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，到深圳的工厂打螺丝。他做着和父母不一样的工作，却一样辛苦，收入一样低。
每天，他要在流水线上从早上7点站到晚上9点，加班到11点也是常态，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，到手工资1000元。连续高强度的工作下，他脑子里除了“好想睡觉”，就再容不下其他的。
打了一年螺丝后，张波换到一家线路板厂做生产员工，几年后升为售后部门的主管，主要负责“客诉”业务。这份工作让他明白产品品质的重要性，后来他和朋友合伙创业，“可以说成也是因为品质，败也是品质”。
2013年前后，华强北3C数码配件行业突起，张波离开工厂，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天猫店，开发充电宝、音箱等产品。
但他们败在了行业竞争最大的时候，事后回忆，张波觉得与他的性格有关，“做过几年售后，就不愿意在品质上妥协，一直想做一个好产品。比如，当时行业里很多充电宝会虚标电池容量，我们不愿意，价格自然就降不下来，再加上我们没有资金背景，很难做大一个品牌。”
后来，他们转型销售手机壳、手机膜等低价配件，很快就冲到了类目头部。
最辉煌的时候，“连续两年都是华为P7手机壳、手机膜的类目第一”。
但销量基本是“价格战”换来的。智能手机的升级、电商的普及，让3C数码配件行业持续多年处于红海中。商家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，张波也越来越累，睡眠越来越少，“拼尽全力，才能活下来”。
2017年年底，又一次从打不完的“价格战”中抽身后，张波决定放弃了，“我不属于那里”。
找“粉藕”的湖北人
在深圳的时候，张波尝试过自己炖藕汤。
他先将藕和排骨放入汤锅，炖了很久，藕却还是硬硬的，汤也没有变色。他以为是锅的原因，特地买了一个高压锅回来，结果藕还是炖不烂。一问母亲，他才知道，湖北的藕和外地的藕不一样。只有粉藕品种，才能炖出粉烂的藕汤。
从小喝惯了藕汤的张波，没想到在深圳熬一锅藕汤是这么难。他后来又去菜市场找过很多次粉藕，每次买之前，他都会问一下卖菜的阿姨：“这是粉藕吗？”阿姨信誓旦旦地回答“是”，他也就兴冲冲地买回去，结果每次炖出来的汤，“水都是清的”。
他甚至在网上查过很多资料，学习怎样辨别粉藕，最后认命了：“真的是地域和品种的问题。”
2017年，张波在深圳创业失败，最落魄的那段时间，时常想起小时候母亲一勺勺从罐子里舀汤的场景。
回头一看，他已经离开家12年了。那年年底，他收拾好十几年的家当，回到洪湖过年，心里想着：“再也不走了。”
他在洪湖从头开始，卖过洪湖小龙虾、大闸蟹，湖北的小龙虾在那几年是“网红小吃”，但产品特性和3C数码配件类似，“利润低，竞争大”。
反而是一直默默无闻的莲藕，引起了张波的注意。他发现，虽然销量不大，但莲藕的回购率非常高，达到了近40%。
他想起在深圳找粉藕的经历，这才意识到，应该有很多在外地的湖北人，都曾像他一样找遍了菜市场，也炖不出一锅粉藕汤。
对于在外地的湖北人来说，每炖一次藕汤，相当于一次小赌。揭开盖子的那一刻，才知道自己是否赌赢了。所以一旦在张波店里买到了正宗的藕汤，他们就不会走了。
挖藕人
张波店里的莲藕，是被在外地的湖北人带火的。在2020年以前，他的天猫店每天只能卖出200多单莲藕，两个挖藕人忙活大半天，就能把全部的订单挖完。
疫情暴发的那几个月，正值莲藕的成熟季节。但因为发不出货，莲藕直到3月份都还藏在淤泥里，“掉价掉得特别厉害”。
正当藕农发愁时，在外地的湖北人来了一波报复性消费。原本，藕塘要在4月底封塘、留种，“那年一直挖到了5月份”。到9月份开塘后，店里每天要卖出2000单莲藕，入冬后，“每天至少3000单”。
骤然暴增的订单让张波猝不及防，他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藕塘，更没有那么多工人。紧急之下他只能从别家藕塘里高价调货，“亏本也得把货发出去”。
这几年，张波一直在扩大藕塘基地，如今他在洪湖拥有400多亩藕塘，每天十几个挖藕人，要挖出8000—10000斤莲藕。
今年是莲藕销量最猛的一年，“春节前两周，每天的单量都有四五千单，发货的压力非常大”。
莲藕是饱含了人工劳动的食材，它是一点点向淤泥深处生长的。所以无论多么大的藕塘，要想得到它，唯一的方式就是用人工一根根挖取。
湖里的淤泥细腻且紧实，深度达1米多，人在其中行走十分吃力，“走20分钟也只能前进10米”。
挖藕讲究的是耐心和技巧，挖藕人会先在淤泥中找到莲藕头，慢慢摸清它的走势，再用高压水枪将它周围的淤泥冲开，小心翼翼地取出整根莲藕。藕如果被挖断了，就卖不出价钱。
张波的挖藕人，每天凌晨5点就下湖开始挖藕，越靠近年关，天气就越是寒冷。穿着连体防水裤的工人要在淤泥里待上五六个小时，然后上岸吃完午饭，接着挖五六个小时。
艰苦的工作换来的是不菲的报酬。挖藕人里收入最高的人，每月能拿2万多元，“手脚慢一点的，也能拿到1万多元”。
张波家有一位技术很牛的挖藕师傅，挖了几十年藕，工价也是附近一带偏高的，“他挖出一斤藕，我就要给他1元钱”。
三年前，老师傅带着30岁出头的儿子入行，后来小伙子偷偷告诉张波，他适应了将近一年，才强迫自己习惯这么辛苦的工作，“每天回家一句话都不想说，只想睡觉”。
张波问他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，小伙子说：“这是我能做的收入最高的工作了。”
高收入吸引了很多农村的年轻人下藕塘尝试，“愿意试试的，我们都会给机会，但要说能留下来的，真的没几个”。
挖藕人的不稳定，对网店的发货效率有很大的影响。有时候订单暴涨，招不到挖藕人，或者有挖藕人突然想休息，这一天就会减少五六百斤的产量，发货直接受到影响。
“今年的元旦和春节离得太近。”张波觉得，这可能是今年的莲藕尤其火爆的原因，湖北人喜欢在节庆时炖藕汤，连续的节日加上年货节大促，让莲藕供不应求。
但再忙，也要过年。除夕前两天，张波店里就基本停止发货了，辛苦了一年的挖藕人都回家与家人团聚。
一整年没休息过的张波，也想趁春节多睡一会觉，多喝一口藕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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